满族源流
都阳
(一)
清史大家孟森在其著作《清史讲义》的开篇谈到一个中国历史的有趣现象:新王朝的王室在取得政权后,都会把自家祖先追认为以往的某个名仕达人,比如李唐把老子李耳追为先祖、朱明硬说自己是朱熹的子孙等等,历朝历代概莫能外。然而孟森认为,这些攀附显达的做法——不管是“唐祀老聃”还是“明尊朱子”,并没有坚实的事实基础,“究属荒幻”。只有一个王朝,满人建立的大清,能够真正有底气地历数先祖们的辉煌业绩——因为清的先人,从“海东盛国”渤海,到压得南宋只能偏安一隅的大金朝,“以发达言,称王称帝,实已一再”。
满族所走过的历史轨迹,实在光辉璀璨。
(二)
历史上,满族的先民世居在东北亚广袤的森林地带,在“白山黑水”间以采集和渔猎为生。早在禹定九州的上古时代便与中原王朝建立联系,先秦古籍中所记载的“肃慎”人,便是满族的最早先民。在而后的文献记载中,这些人的族名称谓屡经更改:从战国时的“挹娄”、南北朝时期的“勿吉”,到隋唐时期的“靺鞨”“渤海”、北宋至明代的“女真”,直至17世纪之后的“满洲”,都是今日满族的先祖。察其族名屡变的原因,一般有两种解释。一种认为先民们因为生计或形势的需要,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历了频繁的迁移,族名也就随着所居地的变化而“就其山川之名转变” 。另一种则说,这些满族先民所组成的人们共同体内部的发展并不平衡,在不同的历史时期,强盛的、占据主导地位的力量往往是不同的部落,这些强盛的部落在迁徙和发展的过程中融合其他力量,形成新的共同体,建立国家,而该部落的名称也就进而成为整个民族的族称。显然,后者的解释更符合历史的真实。自唐以降,满族先民们的历史活动就不断呈现出这个特点,他们在较长的历史时期内周期性地兴起,一次次围绕不同的政治中心兴起并建立政权,不断试图入主中原,且一次比一次的疆域更为辽阔,国力更为昌盛,由渤海至金再到清,达到巅峰。
公元7世纪末,一部分靺鞨人东迁,后定居于松花江上游、长白山北麓,建立“振(震)国”。公元713年,唐玄宗封其首领大祚荣为“渤海郡王”,自此以“渤海”为国号。渤海国疆域辽阔,南至朝鲜半岛北部,东抵日本海,北至黑龙江下游,西南方以今辽宁开原至安东的斜线与唐邻境,有“五京、十五府、六十三州”之说。其享国年岁长久,前后传国十五世,凡二百二十九年。渤海国国力强盛,无论建置官守还是典章文物都蔚为可观,被称为“海东盛国”。这是满族的先祖在历史舞台上第一次开国称孤,其表现就如此的不同凡响。
公元1114年,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起兵抗辽,次年于会宁府(今黑龙江阿城)称帝建国,国号大金,取其“坚固锋利、不变不坏”之意。随后金兵势如破竹、如铁削泥般的攻势 也的确应了这种希冀:1125年灭辽,俘辽天祚帝;1127年灭北宋,俘徽、钦二宗;而后降服南宋、西夏与漠北塔塔尔、克烈等部落,称霸东亚。随着金兵入主中原的还有女真族的一整套迥异于汉文化的文化体系,两种文化体系在中原大地相遇,碰撞,震荡出许多崭新的文化成果。这其中,医学的成就尤为壮观。在中国传统医药学的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“金元四大家”,就有三个出现于金朝,不能不说是一次医学的大进步。金全胜时期的疆域覆盖了淮河以北的整个中国北方地区,远超过渤海国全胜时的疆域。满族的先祖们“再为帝王”的功业比起第一次,又实现了大踏步前进。
满族的先祖试图南进并入主中原的决心之炽、频率之高,在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倍为引人注目。有国外汉学家论说,在国家出现分裂,群雄并起征战不休的时候,由满族出手统一中国的北方以至全国,几乎成了这个“民族的事业”。这事业在16、17世纪时清对全国的统一的时候达到巅峰。公元1616年,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在兴京赫图阿拉建国称汗,国号金,史称后金。两年后他以“七大恨”为由起兵反明,在随后的军事征战中取得节节胜利。1626年,当时的后金国汗、后来的清太宗皇太极改国号为“大清”,改“女真”为“满洲”,这也是今天满族族称的由来。公元1644年,也就是顺治元年,摄政王多尔衮率领清军入关,八旗劲旅席卷中原。同年,顺治皇帝迁都北京,君临天下。清帝国全盛时期的统治疆域北至恰克图,南尽西沙、南沙群岛,西北达巴什克尔湖与葱岭,东南至台湾和钓鱼岛;东北至外兴安岭、乌第河,极东至库页岛。其“疆域之辽阔,管理之有效,都达到了极限,远远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代盛世。”也是天佑中华,由努尔哈赤、皇太极开始,入关的顺治帝,以及随后开创康乾盛世的康熙、雍正、乾隆,大清自建国开始空前绝后地连遇六代英主。在这前仆后继的励精图治的努力下,中国社会人口激增,国库丰盈,对外战争屡战屡胜,达至中国历史上“大一统”帝国发展的辉煌顶点。
至此,满洲一系,由渤海至金而清,“千年之间三为大国,愈廓愈大”,最终包涵寰宇,一统天下。
(三)
中华大地是一片神奇的土地,她幅员广袤,民族众多,文明多样。回顾中华文明兴起与蓬勃的辉煌历程,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的多元起源与多重动力。早在距今数千年的远古时期,在今天的中国疆域内的不同地点,便独立发展出了众多相当成熟且相互迥异的原始文明,考古大家苏秉琦先生形象地将之称为“满天星斗”。在而后漫长的历史进程中,各大文明板块——地处中原躬耕于田野的汉文明,塞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明,位居高原雪域佛禅的藏文明,以及东北亚森林地带的渔猎采集文明和南方苗侗傣佤等文明——之间,发生了深刻而绵远的互动,各民族共襄盛举,各文明相互激荡,才织就了今天华丽繁盛的中华文明。
满族及其先民,作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,在这一伟大的进程中也做出了巨大政治和文化贡献。
事情依旧要从“海东盛国”渤海开始讲起。现存的考古资料显示,渤海国在天文学、建筑学、化学、医药学以及金属冶炼和加工技术等领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。其中,医药学的部分尤为独树一帜。史料记载,“渤海国药为中原所贵”,在相当长的时间,渤海国特产的人参、黄明(又称水胶,用牛皮制成的药)、白附子、麝香等药材,都作为珍稀贡品献给中原政权。渤海国崇尚华风,善于学习,与彼时的中原王朝大唐、东邻日本新罗都有密切联系。渤海国极度重视文化教育,曾仿照中原建立完整的教育体系,并长期派出遣唐使赴唐留学。因而渤海贵族的文化水平往往很高,常与唐文人有诗文唱和。 唐大诗人温庭筠脍炙人口的名篇《送渤海王子归本国》, 就反映了这一状况:“疆里虽重海,车书本一家。盛勋归故国,佳句在中华。定界分秋涨,开帆到曙霞。九门风月好,回首是天涯。”正是在这你来我往的唱和之间,古代中国的东北地区的得到积极开发,渤海国独特的文化也得以与中原腹地汉文化互动互化,并激荡出璀璨夺目的文化成果,最终迈向真正“车书一家”的天下大同。
金朝的文化发展水平历来得到高度评价,史家称它“一变五代、辽季衰陋之俗”,“大定以后,其文笔雄健,直继北宋诸贤”。名儒郝经说金朝“粲粲一代之典与唐、汉比隆,讵元魏、高齐之得厕其列也”。才子赵翼亦称“金源一代文物,上掩辽而下轶元”。金代文化艺术继辽、北宋之后而不断发展,超过了辽,在北宋之后与南宋平行,构成当时中国文化发展的南北两大支。在中国文化艺术发展史中起着“上掩辽而下轶元”的作用,涌现出一大批思想家和文学家,理学家赵秉文,大词人元好问都是个中翘楚。金代的科技成就尤为引人注目,数学、天文学和医学都取得了跨越式的进步:金代最先造出了造酒蒸馏器,也最先造出了中国蒸馏酒(中国最早的造白酒的设备——金代造酒蒸馏器,在河北青龙出土);关于建解高次方程的天元术在近代获得突破,西方直到十六世纪才达到同等高度;有先进的数学作后盾,天文历算方面也获得发展,颁布了比《大明历》更趋精进的立法。对传统的中国医学来说,金代是一个“新学肇兴”、百家争鸣、承前启后的黄金时代,彼时新说不穷、名医辈出,刘完素、张从正、李东垣与元代的朱震亨并成为“金元四大家”。《四库全书总目•子部•医学类》评价说:“儒之门户分于宋,医之门户分于金元。”
与其先民建立的两个政权相比,满族建立的大清无论是治理幅员还是享国时日都远超前代,其为中华民族做出的政治和文化贡献更是璀璨夺目。政治方面,有清一代实现并巩固了中国多民族“大一统”格局,奠定了今日中国版图的基础。史家认为,正是满族的少数民族背景和意识,使其能超越传统的夷夏观,放手借用各民族的文化符号来构建共主形象,最终把长城内外真正结成一体,为现代中国留下了多民族统一的广袤中国这笔政治基业。康熙帝平三藩,收台湾,三征葛尔丹,收复雅克萨,团结蒙古诸部,尊奉达赖喇嘛,使四方来朝,向风而服。满族以少数民族征服者的身份入主中原,却在处理民族问题上形成了一整套有别于前、气象高远的策略,本着“因地制宜”“因俗制宜”的方针,以“修德安民”代替“土石之功”,大大增强了蒙藏、回疆的向心力,使长城成为文物,将“大一统”的格局扩展到极盛。“清朝以前,不管是明、宋、唐、汉各朝,都没有清朝那样统一。”,“(清朝)把中国许多兄弟民族连在一起,把中国的版图确定了下来。”
在文化方面,一方面,清朝统治者虚心接受先进的汉文化,开科取士,重儒尊孔,由国家出面主持编纂《四库全书》,促进了文化的大繁荣。康熙皇帝以身作则,终其一生研学不辍,他精通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,还积极引进西方现代科学,从天文历法,到算学建筑,有清一代都取得了卓越成就。尤为引人注目的是,满族子弟似乎对文学艺术有着独特的天赋:从词冠绝一代的纳兰性德,到无可争议的最卓越的小说家曹雪芹,以及而后的人民文学家老舍,八旗后裔几乎取得了所有文学体裁的最高成就。另一方面,满族自身独特的民族文化,伴随着清的入主中原,也为中华文化注入新鲜的文化因子,丰富了祖国的文化。如今,满族服饰旗袍已经成为中国的象征,满族的音乐舞蹈也深受人民喜爱。在满族特殊的生态环境(自然资源丰富的东北亚森林)和文化结构(萨满信仰)的作用下而产生的满族医药文化,更是源远流长,独具一格,其心理治疗与实体治疗的相结合的方法论,对当下的医学实践仍有所开示。
今日之满族,以千万人口之众位居中国第二大少数民族。承袭着祖先的荣光,今日之满族也应当生发出与其人口规模、历史储备、文明境界相适应的宏远抱负。立足于自身独特的文化,在中华民族的文明织锦上,与各兄弟民族一起,贡献出自己独特而华美的丝线。
注:参考文献[1]周恩来 《关于我国民族政策的几个问题》;[2]周恩来 《接见嵯峨浩、溥杰、溥仪等人的谈话》; [3]巴菲尔德 《危险的边疆》; [4]孟森 《清史讲义》